成都

“那是我们的美梦，梦醒后还是依然奔波在风雨的街头。”

他静静坐在车厢最后一排，漆黑的眼眸泛不起涟漪，像在寒黑里紧拥着一束火苗那样，抱着一把旧吉他。他像个影子，只有寂寞和孤独陪着他走完旅途。列车从黄昏出发，向着陌生的黎明奔去。他忘记了沿途的风景，就像忘记每一个生命里的过客。列车徐徐开过无数个季节，在所有诗和远方都堕落的城市间穿行，人们来来往往，没有目光的交集。他们都在等待着早已被决定好的命运，他们所做的只有坐在充满烟味的劣质椅子上，被铁轨拉往不同的未来，从年少到腐朽，反抗的遍体鳞伤，服从的只是行尸走肉。他看着窗外，那是一片覆盖着忧伤的森林，很快它也将被遗忘，然后消失。灰色的森林在他眼中慢慢着起大火，一直烧到天边。他目送了被遗忘的森林，直到最后一片树叶在风中分崩离析，然后他的目光再次恢复平静。在这座失乐园中，凡是无人问津的，终会被孤独吞没，最后飞向天堂，那片遗忘者的热土。没有人害怕死亡，他们害怕的是遗忘，太多的被遗忘者游荡在天地间，永不老去。这个世界，不过是场华丽的闹剧。

“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，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。”

他到了另一座城市，它沉没在苦涩的雨中。灯火阑珊的夜晚，荒诞横行在每个无人的街角，人们借欲望造起摩天大厦，最终遮住了无罪的天空。“成都。”他轻轻念着。伸手在大风中点燃了一支烟，他背着旧吉他，四处游荡。太阳早已熄灭最后的火种，成都的夜幕绽出另一种妖异。孤独的玩家从四面八方互相聚集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。他站在另一边，看着手拉手舞蹈的人群。他站在城市的对立面上，在黑暗里，紧紧握着星辰，最终却无能为力阻止太阳升起，昼夜交替。他只能选择和黑夜缠绵，在繁华落空时，与自己相逢。很多时候他也感到难耐，只有一根烟了，却还要独自撑过一整夜。

“分别总是在九月，回忆是孤独的愁。”

于是他躲进地下，看不见日出和日落，灯光便是这片世界唯一的真理。依旧是在喧闹和人潮中度过一天，度过一个季节。他抱着旧吉他，悄悄地唱着来自远方的歌，那些来自第五个季节的风，那些从虚无中诞生的麦田，那些故事，那些花火，那些未来的人们，那些过去的过去，那些荒芜人烟的孤岛，那些苟延残喘的土地，那些长满悲伤的山丘。那是他的世界，即便墓碑在月下也能发出皎洁的光。人们开始看见影子，目光与赞叹接踵而至，然后再次回到他们的世俗中，回到卑下的生活中，继续任由命运蹂躏。这个世界喜欢热闹的大海，他执着守着安静的沙漠，等待花开。城市千灯万盏，他只有一轮月亮。

“你会挽着我的衣袖，我会把手揣进裤兜。”

地铁站中的剧情，永不落幕，他见过太多大雨倾盆，雨水顺着脸庞落下变成泪痕。每个相遇后又错失的人，都有故事，都藏着无人过问的梦，人们关上自己的心脏，小心翼翼对待自己的孤独。雨一直下，连阳光都埋葬雨水里。那些看不见光的日子，还有寒冷潮湿的夜晚，他没有蜡烛，却破晓了北半球的黎明。

他没和别人谈起过往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。他仿佛没有过去，隐于寂静，没于尘埃。他永远是那样，苍白的少年带着苍老的目光，时而迷茫，时而深邃。那把吉他和他一样，静静靠在他的身边，只有当人来人往渐行渐远，轻语着光阴散落下的满眼绯红，他们相守。人烟稀疏时，他也会一根又一根抽着劣质烟，点燃每一场支离破碎的美梦，烧尽了快乐和悲伤，熄灭了希望和绝望。他来成都，只是那个他一直喜爱的未曾放弃过梦想的少年，固执留恋着这座城市。现在那个执着的少年红了，连带着他的一切：他的歌，他的故事。

“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，我从未忘记你。”

人们终会渐渐习惯影子的存在，然后慢慢失去好奇，慢慢开始遗忘。他很快也会和灰色森林一样在火焰中消失，成了一阵风或是一滴眼泪。但是他不愿意消失，谈不上为什么，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。他想到这大概就是叛逆吧，和一切规则作对，这么久了，原来还是一副倔强幼稚的样子。

“让我为难的，是挣扎的自由。”

在一个平凡无奇的午夜，失去睡眠的人们，失去了影子。他看见成都所有的街灯都灭了，彻底融入黑暗。在黑暗中坐上列车，看它驶过远方的山，跨过眼前的长河。风景如倒带般飞速回放，麦田，山丘，还有飞鸟。一切都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，他还是那个孤孤单单的少年，时间没能在他身上刻下痕迹，他开始明白他并没有失去一切，他还有梦和四月的风。走过开满花的小径，在黄昏的小巷驻足，他放下吉他，在一望无际的赤土上奔跑，做一场灰飞烟灭的游戏，对着天空自言自语。他写信，寄给遥远而落寞的小城，墨色交织的线条是他穷尽半生的诗。他等待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化为尘埃，等待飞过寒冬的彩蝶抵达天堂，等待四季再一次轮回。

“成都带不走的，只有你。”

在每个柔软能看见月亮的夜晚，他都坐在那棵歪脖子树上，眺望开往东方的火车，对着它的背影唱破碎的歌曲。歌声断续而悠远，唤醒飘荡在故乡四野中的灵魂。他开始不愿离去，就这样信马由缰凋零一生，可他知道他必须要走，去目送更多被遗忘者。时间还很长，足够他听碎所有的人间喜剧，等到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后再孤独老去，或者去不同地方唱自己喜欢的歌，让还没发生过的梦都做完……或许他会在寒夜里遇见一位北方女王，就这样随着她去陌生的城市，过着陌生的日子；或许他会在艳阳里遇见他的南方姑娘，携手老去。有太多可能，太多故事等着他去续写，未来很长可以慢慢走完。

月光下，只有瘦弱少年的背影，和一把旧吉他，越走越远。

“穷极一生，做不完一场梦。”

“大梦初醒，荒唐了一生。”

一个人的醒来，一个世界的崩溃。他们总是这样定义着梦。

他睁开眼，便看见五十六楼的风景，那些高高低低的天台，忘掉了刚刚清晰发生的，忘掉了大地与风。他想起来下午有个招商的会议，该准备的材料都没有送过来，晚上还要一个人加班赶报告，还有……每一天都是这样，又都希望着明天会更好。在练成一片的土地上走一生，好像只是为了看一样的云，吹一样的风，拥抱一样的夜晚。

流年剪碎光影，过去的追寻早已遥不可及。五分钟后他坐上一辆奥迪车，一路上都看着窗外，阳光下几根银发闪烁，他已经不年轻了，早已过了可以不顾一切的年纪。他想起自己的18岁生日礼物，那把一直靠在墙角落着灰的旧吉他，不知道为什么，他忽然很想摸摸它，那是他仅存的青春与梦想，他曾经也拥有过沸腾的血液，在风尘中早已慢慢干涸，只留下峥嵘的沟壑。

“一个人住在这城市，为了填饱肚子就已筋疲力尽。”

“又一个四季在轮回，而我一无所获的坐在街头，只有理想在支撑着那些麻木的血肉。”

“理想今年你几岁，你总是诱惑着年轻的朋友，你总是谢了又开给我惊喜，又让我沉入失望的生活里。”

“我已不是无悔的那个青年，青春被时光抛弃，已是当父亲的年纪。”

“理想永远都年轻你让我倔强的反抗着命运，你让我变得苍白，却依然天真的相信，花儿会再次的盛开。”

说完了过去，谈完了抱怨，穿上风衣回到滚滚红尘，后半生依旧蹒跚而行。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，看着窗外正在飞速成长的大厦，看着来来去去的年轻人和中年人，无言。

“阳光之中到处可见奔忙的人们，被拥挤着被荒废的光阴，忽略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