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树与小草
月色如水。
我推开窗子往外望去,漆黑的夜里,霓虹初上,路灯的影子被拉长,斜斜的躺在地上。一只猫儿倏的闪过,只在墙上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影子。
外婆去世,已经三年有余了。
暖春。
我生下来,第一个抱我,看着我温柔地笑的人,就是外婆。
“囡囡,小心些走路。”
“囡囡,米饭还要不要啦?”
“囡囡,晚上要不要随外婆散步去呀?”
三岁时,外婆拉着我的手,如是说到。记忆里的老人,手里攥着一本《本草纲目》把我揽在怀里,神采奕奕,温柔祥和。
外婆爱看书,尤其是科学,文学方面的书,许多名家散文,外婆都悉知一二。曾听妈妈说,外婆学生时代非常优秀好学,后来文化大革命读不成书了,外婆一直对未了的学业耿耿于怀。
“不过学习也哪里来的个尽头呢?”
外婆笑吟吟道。
“活到老,学到老”,“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”的话,外婆从来不说,一字一句,于无声处落入行动,悄悄的在年幼的我心底扎根。
“春天到啦,柳树抽根发芽啦,我们囡囡也像绿油油的小草一样,长大长高啦。”
我不说话,看着外婆乖巧地笑。
小时候的我喜静腼腆,唯一爱做的,就是时时刻刻跟在外婆后面,紧紧的拉着她粗糙的手掌,一个个老茧,是厚实的温暖。
小区里,绿色渐渐染至柳树枝头。柳树下,小草柔嫩,生机勃勃。
夏至。
外婆手脚灵便,喜欢小孩子,为人和善,做菜又好吃。
小区里那个时候的孩子们,我的发小玩伴们,都比我大个一两岁,七八岁的娃娃,闹腾的要命,爸爸妈妈去上班或是家里忙不开时,都喜欢把孩子托给外婆照料。
因此性格腼腆的却也从不缺少玩伴。
记得当时年纪小,你爱唱歌我爱跳。
我们爬土山,掏知了猴,爬树,玩水,在我家的大白墙上乱涂乱画,五六个孩子晚上窝在沙发里看着卡通片笑得嘻嘻哈哈,闹作一团。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,我们醒来时,总是发现自己躺在我家的大床上,被子盖的好好的,就连最调皮睡觉最不安稳的孩子,也不曾感冒过。
我们太小了,看不到外婆乌青的眼。
家长们总要给外婆钱,外婆怎么都不肯收,对方不依,直到外婆气了,这事才再也没人敢提。
“都是邻里同乡,当初从老家一起调到这的,几个孩子能用几口水,吃几口饭?”
举手之劳,切莫挂齿。
宽厚仁义四字,竟也渐渐在不大的我心底有了自己的定义。
夏天了,窗外的柳树郁郁葱葱,小草已没足。
雪花飘了。
当火车站的提示音再一次在广播里响起,我松开妈妈的手,转身趴到玻璃上。
玻璃外面,一个已然鹤发的老人蜷缩在宽大的豆沙红羽绒服里,嘴唇蠕动,双手和我一样,趴在玻璃窗上,以一个古怪的姿势。
我真想跟外婆说,外婆,我什么也听不见。
我索性不再看她的嘴巴,视线移到了那件衣服上。
我的记忆里,外婆就这么一件羽绒服。据说,是妈妈送的,在当年是极好的价格和质量了。外婆欢喜得不行,一到冬天便穿在身上。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霜,豆沙红的衣服已经渐渐发白。
我的心里没由来的难受。
火车已经开动。
外婆站在原地,大力地挥着手。
有些佝偻的身体在肥大的羽绒服里显得愈发瘦小,干涩。
我猛然间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了。
我为什么要答应妈妈去上海?繁华?好看?热闹?
那里没有外婆,没有玩伴,没有土山,没有水塘,没有外婆的猫,没有小区的柳树,也没有我熟悉的草地。
很多很多年后,或许别的回忆渐渐远去,唯独外婆蜷缩在羽绒服里干涩的身体,眼角晶莹的泪花,佝偻又笨拙的体态,趴在玻璃窗上依依不舍的神情,镌刻我心。
回忆像蝶,从窗框上飞起,落入我的指尖和梦里。
我睁开眼。
梦里的外婆栩栩如生,近在眼前,却又不可触碰。
向外看去,街道空无一人,连路灯都熄了,只有树顶上的星星在夜里闪烁,聚集。
外婆的丧礼我没有哭。
但是回老家的那天,我却泪难自抑。
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,是窗台上那一束束修剪得当的花,是餐桌上那一块块摆放整洁的桌布,是洗衣机里轰轰的喧嚣,是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看到的窗外的车水马龙,是房间里整齐的被褥,是那窗帘翩飞的一角。
枫叶落了。
又是一年秋天。
前几天发小与我聊天时谈到,我们小区里长了许多年的柳树被砍掉了,要改建便民服务站和小超市,医院了。
那草呢?那片草地呢?我们从小在那玩的草地呢?我问。
哦,被割掉了呀。不过那倒没事,来年复生嘛。发小如是说。
哦。我点点头,若有所思。
原来,大树无法与小草一同长大,原来,当我想要回报时,却已姗姗来迟。
我隔着旧时光,站在岁月的河边,拾起年轮的剪影,捧起尘封的往事,回忆那个佝偻瘦小的老人。
那一年,小草等待着春风吹又生,柳树却荡然无存。
那一年,大树与小草,彻底分开了。
那一年,落叶知秋,大树与小草的故事,无尾而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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